地府大殿内,我和阎王做了一笔交易。
在规定时间内,找到三个魂灵,并将他们带到奈何桥头,喝下孟婆汤,我便可以从昏迷之中苏醒。
本以为死到临头的我想也没想,一口应下。
1.
我站在奈何桥边,看着桥下翻涌的血黄色河水。
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哭嚎声,那些不愿喝孟婆汤的魂魄被鬼差推搡着,在忘川河里沉浮。
"时辰到了。"阎王的声音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,"记住,你只有五日。"
一身玄色长袍、戴着青面獠牙面具的样子立刻浮现在我眼前。
我抬手看了看手腕处的彼岸花手链,握紧了手中的生死簿,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。
一天前,我被一辆汽车撞翻在地,随后便晕了过去。
再一睁眼,便是阴森诡谲的地府。
大殿之上,阎王眼皮也没抬一下,瞥了一眼桌上的往生簿,挥手让鬼差带我离开。
俗话说得好,阎王要你三更死,谁敢留你到五更。
旁边的两个鬼差立刻恶狠狠地向我走来。
我知道自己气数已尽,却不甘心就这么离去,开口问道:“我要去什么地方。”
阎王打量了我一眼,有些出乎意料,随后淡淡地说道:“往生之地。”
“我若不去呢?”
“那就只能变成孤魂野鬼,永远困在虚无之中。”
“……”看来我只能寄希望于往生了,“我能问问,下一世我是什么吗?”
“南海里的一只磷虾。”依旧是听不出情绪的回答。
“什么?!我都不是人了!”我忍不住叫出了声。
“你们人类不是常说活累了,下辈子不再当人了嘛,怎么这会儿又想做人了。”阎王挑了挑眉,语气里带了些玩笑与调侃,好像终于抓住了我的小辫子。
“话是这么说……”可是真的不当人,好像心里又不是滋味。
“想继续当人也不是没有办法。”
“什么办法?”
阎王直起了身板:“这事说起来倒也不难,但你不一定能做到。”
“我都没试过怎么知道做得到做不到。”
他好像对这种话术听腻了,但还是继续开了口:“只要你在五日之内找到三个魂灵,将他引至奈何桥边,喝了孟婆汤便可。”
“这很难吗?不就带个路吗?”
“我还没有说完。这灵魂需是人类暂时出窍之物,若是到了第二日破晓还没有到达桥头,它们便可重新回到原来的身体。”
“那不是骗人吗?”
“你要这么说,也沾点边。”
我翻了个白眼,随后灵机一动:“打个商量呗,我就找那些注定要死之人的灵魂,这样不是各取所需,两全其美。”
“那样的灵魂自有无常去收。”
“那就是让我替你做这见不得光的勾当喽。”
“这地府本就暗无天日,何来见得光的勾当。你若是想重新做人,便应下这桩事,尚有些许可能。你自己考虑。”
良久,我开口问道:“我怎么才能看到他们。”
阎王笑了笑,像是料到了我会如此决定,他右手一挥,我的手上便多了一串彼岸花手链,“你只要晃动手链,他们听到声音便会来找你,到时候你自然能看到。”
2.
来到自己的病房内,我的身体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,鼻子里正插着氧气管子,旁边各种仪器在运作,偶尔有人来查看一下我的情况,此外空无一人。
我是个孤儿。
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,我记忆的最初的样子便是一所不大的孤儿院。因为性格内向,总是被捉弄。
上学以后,我终于渐渐逃离了那个地方。
尽管我的人生充满了苦涩,但想想这世上还有让我口齿生津的美食,还有让我叹为观止的美景……好像又可以再多活一天。
就在前不久,我用多年来攒下的积蓄,给自己买了一个温馨的小窝。我的人生正要朝向康庄大道而去,却天不由人,竟然引来了无端的祸事。
我蹲在角落回顾自己二十多年的过往,实在不甘心就这么走了。
我盯着墙上的时钟,西边落日满山,夕阳的余晖终于爬上了窗子。
很快,整个世界走进了黑暗。
我来到房门外,寻找四下飘荡着的魂灵。
医院的走廊浸在死寂中,我低头看向手腕上的彼岸花手链,猩红的花瓣在黑暗中泛着微光。阎王说,摇动手链便能吸引游离的魂灵。可我在病房外徘徊许久,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。
“叮——”手链忽然无风自动。
一个十几岁的男孩站在走廊尽头,月光穿过他的身体,向廊内尽力延伸。
他见我朝他而去,迷茫又慌乱地问道:“姐姐,我是不是已经死了?”
我犹豫了一会儿,摇了摇头,又点了点头。
男孩被我搞糊涂了,有些不解:“那你是无常吗?你要带我去哪?”
“我不是无常,但我得带你去奈何桥。”
“可是我还没有给念念做饭,我还没有给她买好蛋糕,我没有回去她一个人会害怕的。”
“对不起,我们现在就得走。”
“我就回去看她一小会儿,我不会食言的。”男孩哀求地看着我,让我想到了曾经无助的自己。
反正今天是第一天,应该还来得及。
“行吧,看完就走。”我妥协了。
男孩有些感激地看着我。
“你叫什么?”我快步跟在他身后。
“我叫顾南星。”
“你发生了什么?这么小就出事了。”
“我今天在工地的高架上踩空摔下来了。我当时应该再小心一点的。”顾南星像是在回答我的问题,又像是在自责。
“工地?你这么小就去工地了?你没有上学吗?”直觉告诉我,他是个和我一样命苦的孩子。
“哪有钱上学?我父亲整天酗酒家暴,母亲走了,我好不容易带着念念离开了那个不是人待的地方,我得多赚钱,不然可能又得回到那个狼窝。”
“你爷爷奶奶呢?”
“我没出生的时候他们就不在了。”
“念念是你妹妹?”
“嗯,她已经七岁了,明年就可以上学了。只是现在这个样子,我也不知道能怎么办。”说到这,顾南星又低下了头去。
我不知道用什么话安慰他。
这世间的苦太多,承受着苦难的人也太多。而每当他们快要爬出泥淖时,更大的苦难总会在不经意间砸向他们,让其掉入更深的泥潭,无法挣脱。
我是如此。顾南星也是如此。
3.
我跟着他穿过凌晨三点的街道。
半小时后,我们终于来到了顾南星的家。
那是一个废旧的啤酒厂改造的房子,用来租给这些在城市里漂泊的人群。
一排排低矮的房子坐落在夜色之中。
我跟着顾南星的脚步,七弯八绕,终于来到了厂房的最里面。
两排房子相对而立,中间有一条二十厘米左右的排水沟,散发着刺鼻的味道。
几只老鼠从我们脚边窜过。最深处那间屋子亮着昏黄的灯,窗玻璃用胶带粘着裂缝。
我们走到了尽头的房门口,里面灯光微弱。
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正乖乖地坐在桌子前,在图画本上写写画画。
“这么晚了她不害怕吗?”尽管不会有人听到我们的声音,我还是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,怕一不留神惊吓了房里的孩子。
“我偶尔需要加班,会晚一点回来。”顾南星只是盯着他的念念说道。
我不再说话,打量着房里的布置。除了窗户边的一个破旧的木桌,便只剩下两张窄窄的折叠床,被褥有些发黄但很干净。
桌子上摆着一张泛黄的照片。照片里兄妹俩站在游乐园门口,顾南星举着棉花糖,念念骑在他肩上笑出豁牙。
在睡房外的右侧,有一个小小的屋子,很黑。同样是一张木桌,角落里有一个沾满油烟的灶台。他们平日里便是这样生活的。
我站立了许久,正想要对顾南星开口,这时从房子的那头匆匆走来一个包工头模样的中年男子。
他来到窗边,看着屋内的女孩问道:“小姑娘,顾南星是不是你哥哥?”
念念虽然害怕,但还是点了点头。
“我可算找到你了。那你跟我走吧,你哥哥现在在医院呢。”
念念有些犹豫:“你是不是骗子,我哥说今天会回来给我做好吃的。”
中年男子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挂饰:“这是不是你哥的?叔叔真的没骗你,再不过去就来不及了。”
“我哥他怎么了?”念念带着哭腔问道。
“他脑袋受了点伤,我先带你去看看好不好?”中年男子还是没忍心直接说出口。
念念打开房门,中年男子抱着她快步走了。
“我们也走吧。”顾南星看着他们的背影说道。
“你不回医院吗?反正都耽误这么久了,也不在乎再耽误一会儿。”
“不用了,我不想看到念念看着我离开的场景。”他转过身来看着我。
我感受到了他眼底的悲伤,无声地带着他走上了去往奈何桥头的路。
这一段路程,顾南星没有再开口,我也没有再问。
两人只是一前一后地走着。
可是,在快要到达目的地时,我突然停了下来。
顾南星冷不防撞上了我的肩膀。
他愣了愣神,疑惑地看着我。
“你回去吧。”我语气坚定地对他说道。
“回去?”
“对,回医院去。在明天天亮之前,你还有一次机会回到你的身体里去。”
“真的吗?”顾南星仿佛抓住了最后一丝光亮。
“趁我改主意之前,你最好赶紧答应。”
“谢谢姐姐。那我先走了。”
我点了点头,顾南星又照着来时的路离开了。
我这该死的同情心。
还有四天时间,我总能找到一个该死的人吧。
4.
第二天夜里,我晃了许久的手链,也没有等来一个魂灵。
我失落地靠在走廊的长椅上,不由得叹起了气。
正当我焦躁地晃动手链时,身后传来一声轻笑:“原来无常也会叹气?”
我猛地回头,一名身着白大褂的中年医生正倚在栏杆旁。
月光穿透他半透明的身体,在他胸口的名牌上投下“周明远”三个字。
他面容温和,眼底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遗憾。
我攥紧手链,这次绝不能再心软。
我不再像上次一样多问,只是示意他跟我走。
这回却是他先开始了谈话:“没想到无常原来不是书里的样子。小姑娘,你带我走之前能不能让我去个地方?”
又来?
“不行,你赶紧跟我走吧。”我一口回绝道。
“我真有重要的事。”
“难不成你家里也有个小孩要照顾?”我反问道。
他低头苦笑,伸手虚拦住我:“那倒不是。只是我有个病人,一周后有个手术还没做。如果我现在离开,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人给他做手术,他可能也会死掉……”
我咬紧牙关,拽住周明远的衣袖:“你还能救下这世上所有患病之人吗?”
“可他的妻子刚生下一个早产儿,”周明远的声音颤抖起来,“那孩子先天心脏畸形,需要大量医药费治疗,他要是走了,他的家就散了。”
腕间手链突然灼烧般发烫,阎王的警告在耳边炸响。
见我停住了脚步,他忽然抓住我的手,魂灵因执念泛起微光:“至少让我救这一次,这是我成为医生时发过的誓。”
若是时间允许,我当然可以放他走。
可是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。
手上的彼岸花手链也开始渐渐枯萎。
我不能因为他的几句话就放走了自己的机会,我依旧回绝道:“生死有命,作为医生,你不是更能体会到吗?”
“可是我,,不甘心。为了这台手术,我和他都准备了许久,就这么走了,我们所做的所有努力都白费了。这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命。”
我没有回答他。因为我又一次犹豫了。
“如果你实在要带我走,能不能再让我去看一眼我的病人。”周明远真挚的眼神像是要把我看穿了。
“走吧。”我知道自己这一次松口,或许又和上次一样,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。但如果真的靠这种方法复活,我还能好好躺在我的新房子里,无忧无虑地享受无人打扰的周末吗?
我实在无法确定。
我跟着周明远的步伐来到重症病房,他的妻子正在探视。
病人无法说话,只能用眼神与自己的妻子交流。
尽管隔着玻璃,我依然能感受到病人在看着泪眼婆娑的妻子时,他心中的煎熬与无奈。
“好了。我跟你走……”周明远不再争执,转身要离去。
我却打断了他:“不必了,你留下吧。”
周明远惊讶地看着我,似乎觉得自己听错了。
“我说你留下,不用跟我走了。”我又重复说了一遍。
“你为何突然改变了想法?”他不假思索地将疑惑问出了口。
“不为什么,就是不想带你去了。”
“看来你也不是那么不通情理之人。”
“打住,我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人。好好给你的病人动手术,别再让我看见你。”
我独自离开,也不单单只是因为那一个病人,更是因为周明远能治好更多的病人。
若是让我顶着这样的压力重新生活下去,或许我的内心永远都无法安生。
只希望我接下来能碰上一个让我心安理得带他走的人。
5.
可谁曾想到,第三天夜里,我晃了大半夜的手链,竟是一个鬼影也没看到,更别说出现的魂灵了。
眼看着还剩下两日期限,我的内心十分焦急。
终于,在第四天夜里,我看到了一个年纪轻轻、少爷模样的男子,看起来二十出头,比我小了许多。
他一见我,竟和我打起了招呼:“怎么是你?”
我皱了皱眉头,怎么还有一上来就套近乎的。
我没说话,只是命令他跟着我走。
“你怎么不说话?你不是在病房里躺着吗?难道你已经停止呼吸了?也没有啊,我傍晚还听说你体征平稳,只是暂时没有醒来而已。”
这人怎么还是个话痨?他怎么会认识我?
可是这次我不再想理他,依旧低头朝前走。
“我叫程野,是撞了你的那个人。”
我脚步一顿,回过头来仔细看了看他的脸。
车祸那日,我被撞倒在地,意识模糊间确实看到了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影,但并未看得真切就晕了过去。
没想到今日竟以这样的方式碰上了。
那我就更不会心软了,毕竟是他欠我的。
“那真是善恶到头终有报。你就别废话了,跟我走吧。”
“我是想跟你说下那天的情况。我当时刚过路口,左边有辆大货车失控了,那个时候左侧刚走过来许多行人,我就想着开车过去挡住大货车,但大货车冲击力太大,把我的车撞到了你的位置。”
我原以为是个醉酒的人才会把车开成那样,当时我正从路旁的拐角处出来,并没有看到外面的任何情况,也没有躲掉危险。
现在看来,倒是许多凑巧让我成了现在这副模样。
“那你怎么在这?”我还是开口问道。
“我吃了大半瓶安眠药。”他云淡风轻地边说边走。
“你自杀了?”我难掩心中的惊讶。
“你怎么这么大反应?”他轻笑道。
“你看起来条件也不差,为何想不开?”
“条件不差有什么用?我在家里就是透明人。所有人都只看得见哥哥。从小他就比我聪明,比我会说话,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讨得所有人的欢心,而我却是处处都比不上他。母亲总说我让她丢脸了。我也是她的儿子,我只不过愚笨了些,便成了我不可饶恕的罪过。现在我死了,她就可以清静了。而且,因为开车撞了人,他们对我更加失望,只想着怎么摆脱掉我这个让家族蒙羞的人,否则他们永远都抬不起头。”
尽管他带着愤懑说着他的日常,我却听到了他对爱的渴望。
没有人无条件地爱他,所以他失望了,他不敢再继续走下去,他害怕前面是更大的失望。
“其实你并不想死吧。”我看着他的眼睛说道。
他仿佛被人戳穿了谎言般慌张,声音有些颤抖:“你在开什么玩笑,我连安眠药都吃了,不是想死是什么?”
“你想用你的死惩罚你的家人。”我看着他慌乱的神情,淡定地开口。
“他们不会管我的,死了也不会管我的。”程野失落地低下头。
我靠近他身边,拍了拍他的肩膀,他竟抱着我哭出了声,像是猛然被打开闸门的洪水汹涌而出。
想来他的所有情绪都被憋在了心里。
等着他伤心的哭声慢慢变成呜咽的抽泣声,我扶正了他的身子:“没有人爱你,你就不能自己爱自己吗?”
或许从未有人对他这样说过,他睁大眼睛看着我。
“你已经成年了吧,成年人就能对自己负责。就算这个世界没有一个人愿意理你,你照样可以活得很好。”
“真的吗?”他拖着厚厚的鼻音开口道。
“当然了。实话告诉你吧,我是个孤儿,我从未见过我的亲生父母,从小在孤儿院被欺负长大,但是你看我现在不也好好的。”我打眼看了看自己眼下的这副样子,尴尬地咳了一声:“额,,车祸之前活得好好的。”
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些亮光,但随即又黯淡下来:“可是我已经没有机会了。”
“谁说你没有机会的。我可以带你回去。”
“这黄泉路还能回头吗?”
“你还没死透呢。”
“没死透你就带我走?是不是有点不太厚道?”
“你这人怎么回事,我可是解开了你的心结,也算是你半个心灵导师。再说了你不是撞了我一回嘛,我们两清。顺便让你体验一下这种感觉,以后别轻易就去死,好好生活,说不定哪天活着活着就好了呢。”
在和周明远争执时,我对他说生死有命,可我没有想过自己在阎王殿时也曾为自己辩解,而我只是因为不想放弃刚刚拥有的身外之物。
或许阎王所说这个交易本身就是个伪命题。当死亡来临时,我们无法反抗。而用他人的命来替换,更是无法安生。
彼岸花手链在最后一天全部掉落,只剩下一条细细的铁链,冰凉地覆在我的脉搏上。
我站在奈何桥头,看着桥下翻滚的河水。
血河吞没了彼岸花,我的身体逐渐消失。
“你不后悔吗?”阎王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。
“不后悔。”